第十四章 缈逸的仙踪
延山，地接静海、乌衢两市。此地古称东虞，相传为上古舜帝后裔之封邑，因道祖门生斩杀异兽延于此地，故得延山之名。此后，及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望族为避战乱纷纷南迁，王谢两家多有子弟携家带口避难至此，周边街镇因而得以兴盛。当时，隐逸之风盛行，隐士墨客、游方道人纷纷慕名而来，或寄情山水，或相聚论道。玄门道统，一时风光无限。
我家先祖谢存勖，出自陈郡谢氏分支，其祖父未随本家英杰北上重振朝纲，选择定居于此地。谢存勖少而明敏，素有才学，只因无意间得罪了权贵，一生未获擢升，只担任了小小的地方县令。谢存勖晚年，除致力于编修县志之外，唯独醉心于修习道术，广交各路道人，自号延山居士，并留下了诸多道家典籍。只可惜后来兵荒马乱，其大部分著作均已佚失，经过谢家后人代代搜集补遗，最终编集成册，并命名为《延山拾遗录》。
据拾遗录记载，谢存勖壮年时期有一次游览延山时，曾误入一洞天。洞天内有一鹤发童颜的神仙在石榻上打坐吐纳，谢存勖断言称此人乃是羽化登仙的道君葛公。两人欢谈数日，在谢存勖辞别之际，葛公授其《抱朴子·释神篇》两卷，然而其中内容，谢存勖却讳莫如深，从未提及。传闻此书中记载着众多仙术秘法甚至于成仙之法，因而后人之中多有追寻此神书者，但无一不抱憾而归。
不过，谢存勖有一次酒至酣时曾向家中晚辈透露，葛公曾言及延山境内有一处秘径可通往希夷境。道祖有言，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所谓希夷境，乃是道门中人追求的虚寂玄妙的至高境界，传说其中能够窥见大道的万般造化。此言传出后，一时间果真吸引来了众多道人及好事者寻访此秘境，然而众寻无果，长久之后，便再无问津者。
后来，一直到了隋末，天下大乱，盗贼群起。恰又年景凶荒，岁逢大饥，多地都出现了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据拾遗录记载，延山谢家坳村有一谢家子弟名启微，出身贫寒，长至十岁时，恰逢大饥之年，于是父母与邻村王家商定交换家中长子。启微被缚至王家，趁王家人准备锅灶之际，咬断绳索，跳窗逃脱。然而王家人紧追不舍，启微最终被逼至崖边，自投于山涧之中。
此事过后隔了数载，忽有一日，谢启微只身一人返回家中，手刃父母并屠遍谢家坳村及邻村共计一百八十户，只有家中幺妹及寥寥数人幸免于难。
一时间，其邪名响彻绿林，延山方圆百里之内，人人闻之而色变。有道士称谢启微便是进入了传说中的希夷境，并拜入邪修门下，习得邪法，为祸人间。另有人称谢启微一身巫术诡异莫测，可将人的尸身炼制成尸鬼，为其所用。然而此事过后，谢启微却不知去向，从此杳无音讯。于是许多人便猜测是道门正统派出了高人追捕他，他最终在斗法中落败，为正道人士所斩杀。
“这些野史秘话自然真假难辨，但是……”馆长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将手中的《延山拾遗录》递给了我。“你看看那些折页的部分吧。”
我接过书，不禁好奇地翻阅了起来。只见折了角的每一页上，都有一些手写的汉字被人用红笔做了标记。
岁大饥，人相食……
适逢饥馑，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
淮右之军嗜食人，选男女羸弱者，以给军食……
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臭秽满路……
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
人肉之价，贱于犬豕……
细剁成糜，以荷叶盖之，叫卖于市，人竞买之……
行脚郎中常有以人脏器做药引之偏方。譬如肝、脑、胆，晾晒七七四十九日后磨成粉末，可治肺病……
“您的意思是……”我看向银发老者，迟疑地说出了心中的猜想：“延山这个地方……一直存在食人的习俗？”
馆长默默地点了点头，眼中幽蓝的火焰似乎比刚才亮了几分。
“地失其根，民失其德。这个地方罪愆滔天，不祥的邪秽深入骨髓，恐怕已经回天乏术……希夷境怕是要成埋骨冢喽！”
“难道希夷境真的存在？”
听到我的疑问，馆长突然间大笑了起来。
“不然你觉得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呢？”
我不禁大为惊讶，忍不住打量起这间小小的书斋。
“开个玩笑，这里充其量只能算是玄关。”
馆长笑着往一旁伸手一探，接着他的手中顿时多出了一盏茶盅。他抿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
“我是谢家第６５代希夷境看守。谢家道法传到我这一代，实际上已至微末。而我本就才识浅陋，资质愚钝，但是驱逐山精祸祟之流原本并不在话下。只不过……”
馆长放下茶盅，叹了一口气。“此地有人勾结外敌，凭我的道行，不是那人的对手。因此我才一直龟缩于此，确保希夷境的入口不落入大敌手中。”
说到这里，馆长忽然正襟危坐，向我投来郑重的目光。
“希夷境对我的呼唤正一天比一天强烈，我的大限之期恐怕不日将至。所以我方才说，你可能是我能够等到的最后一位有缘人了。”
我看到馆长眼中的蓝色火焰越烧越盛，仿佛要延烧到我的身上一般。
“我知道你并非我道门中人，但我看得出来，你身怀异器，似乎拥有某种传承。最主要的是，你与我一样同属此界，那位大敌势必也会成为你的敌人。所以我想将这件事托付于你，你愿意接替我成为希夷境第６６代看守吗？”
“我……”
看着馆长恳切的目光，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哈哈，我明白你的疑虑，现在的你当然也不可能是那人的对手。说是看守，但我其实只需要你做一件事，那就是保管好记录和钥匙，在你死前托付给下一个人即可。”看到我陷入沉思，馆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当然，我不会强求，正所谓道法自然嘛。”
“替你保管两样东西而已，当然不成问题，但前提是我的生活不能因此受到影响……”我想了想，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馆长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放心吧，一般是不会有问题的。况且只要钥匙在你手上，你随时都能够通过任意一扇门来到这处玄关，别人若是想进入这里，必须先取得主人的允许。所以即便你真的惹上了麻烦，只要你躲进这里，你的敌人就奈何不了你了。”
“可是我刚才不是直接开门进来了吗？”
“那是因为我同意了，你不是派了信使传话吗。”馆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像是不理解我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
信使？那只银色的飞蛾吗？
我想了想，尽管仍有一丝疑虑，但我还是决定答应这件事。
“好，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好！”馆长拿起茶盅一饮而尽，显得分外欣喜。“这本《延山拾遗录》你收好，它就是我们谢家的记录，里面有一些内容或许能够帮到你，但是能看懂多少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至于钥匙……”
馆长双手快速掐印，口中念出一串我听不懂的法诀。紧接着，他的双眸突然大亮，两团蓝色的火焰自他的眼中飞出，并在空中组合成一个复杂的符印。这枚符印在空中停滞片刻后，便迅速朝我飞来。一瞬间，蓝色的光焰占满了我的视野，但是很快，我的眼前又恢复了原状。唯一不同的是，我感到眉心处微微传来一丝凉意。
“倘若将来你有所成就，我只希望你能替我解决外敌。但若是不可为，还是保全自己为先吧，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在死前传承给下一个人即可。但是你要记住，钥匙不是万能的，只有通过门这一载体，它才能够响应你。所以在没有门的地方，还是多加谨慎为好。”
馆长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平和的目光中再也见不到丝毫蓝色的异彩。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此间事了，日后大概再无相见之日了。在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馆长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我感觉他的背影似乎在渐渐虚化。
“道祖曾云，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这句话的意思是，一样器皿只有存在中空的部分，才能够发挥容器的作用。‘无’和‘有’是两个端点，它们互相依托，彼此转换。‘有’到了极致便会盈满而溢，而‘无’一旦久了就会被他物趁虚而入，这两种情形都会招致祸端。你，还有你的器，也同样适用此理……”
“记住这句话，自己去体会吧！”
在一阵清朗的笑声中，馆长的身影越变越淡，最终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小小的书斋当中，只剩下我手执一卷古籍，细嗅着飘荡在古朴家具之间的淡淡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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