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远哮的死音
刚抵达延山档案馆的第一个小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栋两层楼高、灰墙黑瓦的古旧建筑应该不会有多少资料，加上档案馆所属地禾岁村还派了两位拉着推车的村民来帮助我们，大家都觉得此次的工作应该轻轻松松。于是在黄主任的一番激励下，所有人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分类的分类，打包的打包，搬运的搬运，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然而，在过去三个多小时后，所有人不仅失去了脸上的笑容，连谈笑声都少了许多。
我坐在一级楼梯上休息，看着天花板一角的蜘蛛网怔怔出神。蛛网上不见蜘蛛，但是有三个黑乎乎的物体挂在上面，看起来像是虫子的尸骸。我确信那是蛾子。
“其实，只要把县志整理出来带回去就行了吧……”实习生小吴靠坐在走廊的角落，有气无力地嘟囔道。“真搞不懂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杂书和文献。”
“是啊，有的书一页有一半都是生僻字，有的书字全认识，但凑在一块愣是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李宇清将一本本卷了边的旧书摞在一起，搭腔道。“而且，这个档案馆难道就没有一个负责人吗？就派两个什么都不懂的村民是什么意思……”
“好了，再加把劲，已经在收尾了。”曲小婷用手扇着风，干巴巴地安慰道。
此时，一阵山风从露台上吹来，四周的树林顿时发出瑟瑟的微响。紧接着，一股稀薄的异香撩动了我的鼻尖，我心有所感，低头看去。只见我的手背上多出了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银色小蛾，光耀动人的鳞粉隐隐透出美妙的香气。
——et mos nig ut lux invim，eg sum te……蛾在黑暗中寻见光，我亦如是。
——若不为此，何去何从？
我的嘴唇微微一动，答语被我吐出。银色小蛾的翅膀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接着它便欣然飞走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小吴转过头来问我。
“没什么，”我站起身来，指了指二楼走廊的尽头。“我去最里面那个房间看看，好像还剩下最后一小堆。”
“需要帮忙就喊我……”小吴摆了摆手。
“用不着，让那两个村民帮忙就行了，人家一个人顶你两个人。”一旁的李宇清吐槽道。
我跟着空中的银色轨迹，朝走廊尽头处走了过去。其中一位村民正靠在墙上抽烟。
“师傅，这座档案馆怎么没有一个人管事啊？”我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随口问道。
房间里的日光灯似乎已经坏了，弥漫在室内的阴影显得浓重而凝滞。
“嗐，已经空了好多年啦！延山县规划成区以后，这个地方就好像被人忘了一样。不过也正常，这里毕竟是在偏僻的郊区，而且还是在山上，没人愿意来。”精瘦的村民吐出一个个烟圈，显得很是健谈。
“那以后这里是要拆掉吗？”
“好像……是有这个计划。听村委会的人说，有个外省的集团，说要来山上造个什么度假酒店还是疗养院的，我搞不太懂。但听说家家户户都有钱拿，还能整点活儿干干，大家伙都盼着呢！”
“哦哦，那挺好……”
我推开半敞着的门，走了进去。黑暗的房间里什么摆设都没有，从门口的黑板和后墙上的板报来看，也许以前充当过教室。银色的飞蛾在这个冷清的空间里不断飞旋，画着８字。我跟着它，来到房间的最深处。
接着，飞蛾缓缓地落在后墙上的一个门把手上，不再动弹。
这里竟然有道暗门吗？
我轻轻一拧把手，门就开了。在短暂的黑暗过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像是书斋一样的小房间。入眼便能够看到三个又高又宽的书架，分别占据了三面墙，整个书斋内洋溢着一股茶香。
书斋中央处，一位精神矍铄的银发老者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真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还能迎来访客。”身着一身朴素白衫的老者迎了上来，显得很是热情。老者的眼眶当中隐隐地燃烧着两团蓝色的火焰，令人印象深刻，我的目光不由得就被吸引了过去。
“您是？”
“我……算是这里的看守吧，你就叫我馆长好了。”
“您是延山档案馆的馆长？”
“只是兼职罢了，头衔无所谓。来，坐。”
老者拉着我，在矮几前落座。刚坐下之后，他便急切地开口了。
“这个地方就要拆了吧？”
“好像是的，今天我们就是代表图书馆来接收档案的。”
“那些啊，那些不重要……”老者眼中的火焰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接着说道：“你能来到这里，自然是有一些缘分在。不过，你恐怕是我能等到的最后一个人了……”
“呃，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老者并没有正面解答我的疑惑，反而提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延山这地方的历史，你了解吗？”
“我是外省人，来静海也不算久，我不太熟悉这里……”
“唉，那我跟你简单讲讲吧，你别嫌老头子啰嗦。这地方弄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咎由自取，唉……”老者一边叹气，一边从一旁的案台上翻出一册皱巴巴的古籍，搁在了我面前的矮几上。
只见红色的封面上用小楷写着五个隽永清秀的汉字——《延山拾遗录》。
……
小巴车厢内，王雷、古翰明等人瘫坐在座位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发着牢骚。
“过去点过去点，让我挤挤。”
“总算搞定了，今天真是累死了！”
“你看后排，满满当当的，我都怕车开不动。”
“唉，还得开大半个小时回馆里，我都快饿死了！”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这个地方虫子好多，赶紧走吧。”
这时，黄主任上了车，他看了看车内的众人，笑道：“今天辛苦大家了！下次找个时间，我组织一次聚餐，请你们好好吃一顿！”
说完，黄主任在最前排坐了下来。但是没过两秒钟，他突然又站了起来。
“等一下，怎么少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小吴喊了起来。
“主任！于野前辈不在！”
“打个电话给他！”
王雷迅速掏出了手机。过了片刻，王雷回道：“主任，打不通。”
黄主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小吴见状，便主动提议道：“我去楼里找他。”
几分钟后，小吴面带尴尬地回来了。
“楼里没有人，也不在厕所，两个村民也说没有看到他……”
“他搞毛啊！”“真的是服了……”在一阵阵抱怨声中，黄主任不耐烦地抱着胳膊，用脚尖来回碾着地上的一只死蛾子。
“再等他十分钟！”
十分钟后。
“怎么样？还打不通吗？”
王雷放下手机，无奈地点点头。
黄主任看了看邻座的时髦女性，心中做出了决定。他跑下车去，拉住两位村民交代了一番之后，便匆匆地跑了回来。
“不等了！发条消息给他，让他自己打车回去！开车！”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只剩余一线暗紫色的天光残留在远处的天际。远远地，已经能够望见半山腰上的村落亮起了稀疏的灯火，整座山林沉浸在一种凄清幽冷的氛围中。小巴就这样在悄然逼近的夜色中寂静地向山下驶去。
半途中，小吴突然拍了拍身旁的王雷，悄声问道。
“王哥，于野前辈他平时是不是不受大家待见啊？”
“也不至于吧……他这个人不坏，就是有点太闷了，平时聚餐也不怎么来，所以大家跟他比较疏远。不过今天的事只能怪他自己，过一会儿我再打个电话给他吧，唉……”
“哦……”
而小巴的前头，黄主任也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说，这小虫子怎么就这么多呢，一团一团地往窗玻璃上扑。”
“嗐，山里头嘛，这大灯一照，可不就全都过来了。其实偶尔啊，还能撞死些山鸡野兔啥的，倒是能解解馋。”
“那就没有猛兽之类的出没？”
“哪能啊，延山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岭，山也不高，反正我是没听山里的村民们提起过这些。”
这时，小巴穿过了一截短短的隧道，开始进入连续弯路的坡段。大灯照亮的范围内，不停地有一些亮点快速掠过，也不知道是灰尘还是小虫。
狭窄山路的左侧紧贴山体，一大排长长的杂草鬼头鬼脑地盘踞在对向车道的边缘。而小巴所在车道的右侧，则是一大片漆黑，似乎紧挨着崖壁。
“哎，你听，这是什么叫声，是不是狼？”
寂静中，隐隐地传来某种动物的远吠声。黄主任凝神谛听了一阵，忍不住开口问道。
但是司机却不以为意。
“哦，可能是野狗吧，要么就是哪一家的狗溜出来了。反正不可能是狼，这么多年来延山就从来没有人遇见过狼。”
转过一个弯后，一辆车打着远光灯从对向车道驶来，两团如同小太阳般刺眼的光芒越来越近。
“你妈的贱胎，都离这么近了还不变灯！”
“闪他！”
司机狂闪远光灯，按着喇叭与对向车辆擦肩而过。接着，司机不禁揉了揉眼睛，视野从极亮到极暗，令他一时间无法适应，但是他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两个物体在移动。
后排的黄主任突然喊了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司机定睛看去，只见两条灰不溜秋的癞皮狗正在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缓缓地横穿道路。它们的腿极细极长，而且关节似乎还出现了畸形，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外翻。此外，它们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有许多处地方的毛发扭结在一起，同时还能够看到斑斑血迹。
然而，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还要属它们那两个又长又大且丑得出奇的头颅。
司机刚准备刹车，但是那两只生物像是感受到了亮光，突然转过了头来。
于是，一张鼓凸着白眼珠的男人脸和一张向外吐着猩红舌头的女人脸映入了司机的眼帘。紧接着下一秒，这两只长着人面的生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小巴扑来。
“妖、妖怪啊！”
司机一个激灵，右打方向盘，将油门踩到了底。
正准备打盹的小吴突然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力扯了过去，接着他很快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浮空感。在一阵阵尖叫声当中，他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坠，同时车身上也不停地传来刺耳的刮擦声。
——最后，他看见前排的曲小婷和李宇清朝自己飞了过来。然后便是一片漆黑，漆黑、和永恒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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